FEATURES 2024-05-22

《蒼鷺與少年》作為《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 一場跨越十年的作品對話

承接上一篇文章,這篇文章由宮崎駿找庵野秀明來為《風起了》的男主角堀越二郎配音開始說起。



其實《風起了》剛推出的時候我是十分討厭的,因為宮崎駿對於反戰的想法早在《紅豬》就已經闡述過,但《風起了》的主角有為戰爭服務的自覺仍毫無保留地付出,一舉推翻他的反戰精神,這種意識形態的反差令我十分反感。


但如前文所提到,因為庵野秀明的revisit,我在《風起了》了看到了另一條脈絡,讓我閱讀到它的可貴之處,那就是宮崎駿與庵野秀明之間用作品所作的對話。


堀越二郎與年輕的庵野秀明都有幾分相似


根據官方的宣文,宮崎駿是偶然之間找來庵野配音,可是動畫中二郎稚幼的面孔與庵野沉實的聲線甚樣也說不上吻合,於我看來這個巧合不單純偶然。


在戲中二郎與義大利的飛機大師卡普羅尼伯爵在夢中屢次相遇,其中一段對話相當耐人尋味:


當然金字塔可已被理解為受咀咒的技術,但我當時第一聯想到的是Eva中的Nerv總部,感覺就似宮崎駿以前輩的身份問庵野有否後悔過創作,藉以自發的答案重新肯定他的創作之路。


Nerv總部
然之後卡普羅尼伯爵更向二郎道出退休的宣言,明言要交棒給後輩,這豈不是如13年宮崎駿在風起了上映之後宣佈要退休的情景一樣嗎。

《風起了》建飛機的夢想,或許可以某程度上對照日本動畫界的創作之路--同樣大投入量幻想、創新,而最終可能會失敗、帶來毀滅性的反效果(庵野經常形容創作的過程如同地獄,到舊劇場版的時候也一度受死亡恐嚇;另一方面宮崎駿在創作中一再展露疲態、口說麻煩的畫面相信大家都一定有見過)



雖然二郎與庵野的人生經歷不盡相同,但對興趣的熱誠、志氣皆是一脈相成,所以看《風起了》的時候,也不妨看成是宮崎駿送給庵野作鼓勵的禮物,希望憑著飾演一個堅毅的人,從中沾染一些面對生活的勇氣。事實上宮崎駿曾為配音一事說明「我覺得庵野是一邊受傷也一邊努力活下去的當代人的寫照。他的聲音里就有這種感覺。」,也因為庵野秀明的獻聲修改了原來比較悲觀的結局,換以正面的態度繼續生活下去,庵野亦對此番修改表示感激使他自己也有了邁步向前的承擔。


這句由二郎(庵野)口中道出


有理由相信,庵野就是帶著以上的感悟去重新投入創作,接下《Shin Godzilla》、重開Eva終的製作、開展S.J.H.U 企劃。


然後,2021的成品,《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庵野對機械人動畫的執著一概在終章結束,面對現實,坦然自得。同一時間,原本揚言要退休的宮崎駿都按耐不住開展了新的創作,這就是《蒼鷺與少年》。期間所發生的事,一直影響着創作的方向,使得它最終成為了宮崎駿版本的Eva 終。


這甚至是出自宮崎駿本人的口中。在nhk所拍的紀錄片《プロフェッショナル仕事の流儀ジブリと宮崎駿の2399日》就記下了他看完了試片之後衝口而出的說了一句:

宮崎駿第一次看完試片的感想


當宮崎駿16年開始構想長片新作時,他是本著「到了要喚醒自己內心深處來創作的時候了」的心去寫,所以片中的內容可以說是將整個人生的思慮和盤托出的。綜合官方的資料,我們可知此片乃宮崎駿的半自傳、蒼鷺與大叔父的原形人物分別為鈴木敏夫與高畑勲,然後再加上片中任人揣情的符號,筆者在此嘗試循三個重點去解構:母親、戰爭、動畫。這3個纏繞的概念分別落在3個受體上:喪母的小朋友、日本、創作者一概匯合成牧真人這個角色,三相共附一體,有時交疊,更常錯開。




另一個經常在戲中提及的便是「惡意」一詞,套入以上的切割,3者又可以分別視為惡意的害者、生產者及逃避者


喪母的小朋友尋找母親乃動畫最表面的故事,但蒼鷺的這一句對白足以引領我們進入故事的另一層面:

「你沒有見過你母親的屍體吧。」

這句重要的cue line暗指「母親」不一定是人,既然如此,那subcontext中的母親所指就是孕育國民的「日本國」這概念了。 真人第一次見後母夏子的時腦海浮現了一句「她像得很像媽媽」,因為subcontext 中,生母繼母都是同一個日本,只是生母死於火災(戰敗)、繼母準備臨產(戰後重建新日本),前後已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國家,所以熟悉又陌生。
真人每次出場都會拿著不同的武器


真人在學校受欺負,惡意開始累積且醞釀,他在自己的頭上用石頭鑿出一個永久傷口,這個費解的動作,是承受他人及自身惡意的後果,一如廣島原爆的創傷。在片中我們會見到真人學習使用各種武器,木刀、鐵鏟甚至舶來品買通僕人借技自製弓箭,攻擊的惡意一再在他身上湧現。這狀態,就如戰後日本的摸索嘅階段,能否有效疏導武力惡意影響着往後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國民)。在此時,他既是惡意的受害者,也是惡意的產生者。直至他進入了通往下界的塔,成為了逃避者。



在這座神秘塔中,所有上界的人事都有新的形象轉生:鸚鵡變為士兵、被燒死的母親可以成為操縱火的魔法少女、膽少的霧子婆婆以守護者形象出現,甚至在現實中已經去世的高畑勲,在此都能夠以大叔父的形象出現。在幻界出現的船海、哇啦哇啦、漂浮在空中的巨石、接通不同時間的木門等等等等,全都有意勾起大家對以往宮崎駿作品的對應聯想:《紅豬》的飛機亡川、《幽靈公主》的樹精、《天空之城》的飛行石、《哈爾移動城堡》的隨意門......在這層subcontext中,塔就是宮崎駿的動畫創作世界,亦即是吉卜力工作室。


為紀念高畑勲而且渴望與他對話而創作出來的大叔父,此時已經滲入了宮崎駿自己的身份在其中。


亦師亦友的高畑勲於創作期間離世,宮崎駿直到作品完成都未難釋懷



回到找母親這個故事線上,真人在墮入下界時首先遇到的是記載了深遠古老惡意的石窟陣及眾鵜鶘擁護者,這沒有詳述的惡意,可以簡單地理解為三島由紀夫相信承繼在每個日本族人血液深處的日皇軍國主義,亦是此份思想使得這群鵜鶘有想要飛遠飛高但始終逃離不出島的命運。懷胎的夏子快要分娩的時候,被引領趟在石窟陣前,企圖使這個新生代生而感染惡意,如果不制止,誕下的即使不是惡魔也會是暴君。所以在此威脅夏子的不是燒死生母的火、而是祭紙、儀式,背後的是一份份迂腐陳舊的意識形態。



解救夏子免幸於難後,塔內的平衝開始傾塌,靠積木(作品)一份份堆積起來的動畫世界再也支撐不了創作者(宮崎駿)的內心平穩。一方面他對自己一手建造的世界感到自傲,這裡他可以隨意畫出欣欣向榮的世界令鸚鵡視為天堂;另一方面他亦知道他活在自己建造的象牙塔,在逃避現實的殘酷,但他已經走到這個年頭沒有回頭的餘地,於是他將重新選擇的權力交給象徵新一代的真人,亦是未踏入創作之途的宮崎駿自己。彷彿在說,如果可以重新來過,我不會選擇動畫創作,會好好面對這殘缺不堪的人生。


放下執著,重遇母親,在母親生之祝福下回到自己所屬的現實,真誠的活下去。《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終》


從少年活到年屆80的宮崎駿,依然每一天在面對無法抹搣的傷痛:戰後的創傷、喪母、失去恩師、後繼無人,但透過創作他將這些都一一和解撫平、埋葬師尊高畑勲,同時埋葬自己透過動畫一直追尋嘅身影。《蒼鷺與少年》用充滿童真的幻想故事去與自己對話且傳達無懼重新來過的勇氣,除了是Eva終,更是動畫界的《8½》,宮崎駿是當世最偉大的兒童文學家。



重看數次《蒼鷺與少年》後,最讓我觸動的位置是真人與火美對坐用餐的場面。此前一直用箭射蒼鷺、用刀解剖海魚等的真人,習用各種利器的作出具侵略性的行為,已經與惡意習以為常地並存。然而,眼前火災的受害者母親(火美),用刀去切麵包與塗果醬,厄難與利器所生產出來的竟然會是甜蜜之食,一切如此美好,無聲無意識間化解了真人心中的惡意。這樣的電影,這樣的細節,多番咀嚼才顯露出深緻的味道,豈能不愛。



《蒼鷺與少年》上映至今,已經接近一年,官方的宣傳依然極低調,甚至連網上流出的資源都欠奉,似乎作品本身流露着一種不受看見的意願,加上其錯綜複雜、難以單一說法理解整個脈絡的故事,確實有點拒人於門外的意思。但原片名取為《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就是要像片中媽媽留給真人那本書一樣:在真人製造弓箭的期間不小心翻開,才放下手上的武器開始閱讀, 通宵達旦讀至流淚。宮崎駿同樣為世人留下一部《蒼鷺與少年》,靜待伯樂閱讀箇中的玄思,發掘人生的哀美。



最後戴一次頭盔,以上嘅猜想有高度浪漫化嘅成分、而且仲有好多未能完滿解釋的地方,唔一定係事實,但係喺唔影響故事結構之下如果我哋可以帶多一份感情去睇嗰個作品,可能會有另一番嘅收穫。多謝。